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横与竖

1999-12-23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横与竖是两个普通到极点的有关方位的倾向,人们随时都能看到呈现这两个方向倾向的物体,经验它们传达给你的视觉印象。可能由于它们太普通了,而越是普通的东西越是容易被忽视,因而,我相信对于它们熟视无睹的时候是经常性的,很少有人会去捉摸它们在构成物体形态时的作用和意义。但横与竖作为问题,却着实折磨过一位医生,折磨了几十年,我无意渲染这件事,它是真实的。

这位医生姓梁,名天柱,大家都习惯地称他作梁大夫。医生是他的职业,绘画是他的志趣,没有患者时,他就在处方笺上涂抹,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习性,俨然已是美谈。因绘事为媒,我们相识,进而相知,他长我二十余岁,我们之间是忘年交。

他画山水,一生以黄宾虹为师,很痴迷,虽如此,我仍以为他之画画不过是行医的余兴,信手涂抹所期待的,亦只是排遣职业生涯中总会遭遇的慵倦和寂寞。

他所在的医院与我家很近,每天下班后,他总是在我家坐一阵子,喝杯茶,风雨无阻。日复一日,没有多少话说,似乎总在说黄宾虹,而一说到黄宾虹,总见他一副亢奋的样子,快活得如同一个顽童。有一日,很反常,只见他紧锁双眉,若有所思,沉闷多时,突然蹦出一句:“怎么我总是画不上横线!”我愕然,不常有的表情,不常有的口气,像似刚刚与谁搏斗过,拼了命仍终于败下阵来,一副实实在在沮丧失落的表情。对于梁大夫,黄宾虹是有横有竖的,他自己却只能画得竖线,而横线竟那样地可望而不可得。黄宾虹竟然那样的难以接近。梁大夫的不寻常的举动使我开始检讨我对他的印象,我发现我至少有两点错误,其一,作为大夫的梁天柱,画画不是余兴,而是主业,他对黄宾虹的痴迷是刻骨铭心的;其二,我从未想过黄宾虹的艺术有一个横与竖的问题。

三十多年过去了,如今的梁大夫已年届耄耋,虽然仍是快活而时或亢奋的,但已步履蹒跚,言语含混,而他的画已不胫而走,名满天下。1993年他在北京中国画研究院举办个展,声重京畿,张仃,何海霞等诸贤达皆赞誉有加,而批评界竟如同再度发现了一个“黄秋园”,争相传诵,成一时之盛。我为梁大夫高兴。梁大夫以黄宾虹为宗师已持续半个世纪,黄宾虹如地下有知,亦或有感慨。但如今的梁大夫已与黄宾虹有些不同,由重墨改为重色,故有人以中国的印象派称之。古稀之后,多有以重墨改为重色者,如刘海粟、朱屺瞻,何海霞,甚至齐白石,都呈现这种倾向。显然,颜色更与活泼泼的生命现实相称,依恋生命,故依恋颜色,越是浓艳,越多满足。遗憾的是,我如今与梁大夫远隔千里,不常有机会与他理论横竖之类的问题,也不再知道他在黄宾虹那里又有何新的发现?至于他由重墨改为重色的真正原因,我亦不得而知。然而有一点却是我已经了然的,那就是横与竖作为问题,不仅在黄宾虹那里可以读出,它们对于艺术是有普适性的。

有横有竖,横竖相迭,横竖交织,不惟横而竖失之,不惟竖而横失之,横以竖取势,竖因横势成,横竖相拥,全其结构,全其章法,惟如此,因有黄宾虹;非如此,则无黄宾虹,这是梁大夫心目中的黄宾虹,或曰是梁大夫心目中黄宾虹之与横竖。今日我已知悉,苍润华滋,黄宾虹是也;不惟有横竖,横竖只在于笔划的方向,关系形态,关系结构,关系章法;此外,尚有用笔;用笔之外,还有用墨,亦如黄宾虹自己所谓“五笔七墨”。五笔者:平、圆、留、重、变;七墨者:浓、淡、破、积、泼、焦、宿。与黄宾虹生前身后,从者如缕,说者不绝,景随时移,心得殊异,似乎说也说不尽;然梁大夫之横竖之议,仍有独到处,诚因其是一笔一划,反反覆覆,五十年而不辍之用心所得。

横与竖,今日常解作水平与垂直,是天地间关系方向之基本秩序。假天为竖,假地为横,有天地而有万物,皆依其为准,衡量上下左右,东西南北,斜直曲正;得其形势、水平、垂直,是获取方向感悟的基本坐标。有之,因有方向感,无之,则无异于漂浮于天际的星球,上下颠倒,杳无着落。横与竖实是两种有方向的力,互为依存,亦如矛之与盾,单有其一,则使存在失去意义。艺术亦如天地,虽有无限丰富的奥妙,但基本的存在形式是十分有限的,石涛曾将其归纳为一,由一而二、而三,而无穷。认识其基本的存在形式,不仅是探讨其无穷奥妙的始端,亦是其获取其无限奥妙的终结,如同分子学对于宇宙,遗传基因说对于生命。

我时常想起梁大夫,时常想到梁大夫关于黄宾虹的横竖之议。古人有“一字之师”说,我从心底里对梁大夫怀有感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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